水煮铃铛

ao3:anorev。正在缓慢修改和发上去旧文。《夜与微光》已经完结。

夜与微光 第四卷 第三章+第四章

足同

架空

ALL西

内马尔、罗尼、科恩特朗上线

微内梅

*****************************

夜与微光 第四卷 第三章 梦境

*****************************

回到巴萨,里奥意外地见到了内马尔,他在自己房间中等着他,里奥刚推开门,他就紧张地抬起头来,用同样不自然的微笑对里奥打招呼,问他最近是不是还好。

“你怎么来了?”里奥问。

“我想来看看你,皮克同意我过来,说我可以大吵大嚷,这样家里还能热闹些,但我没闹。”他说着,不由笑了。

家里。里奥想着小孩子随口说出的话,他俨然已经忘了三角洲,把巴萨当成自己家了。

里奥和他客套两句,然后叫来苏亚雷斯,说最近几天的安排,他们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已经十七岁的内马尔被晾在一边,郁闷地听着他们说巴萨的事,努力也想参与进来,却偏偏连话都插不上。

他们一直说到晚饭时才停下,苏亚雷斯去了小书房。里奥到了这时候才得了空,问内马尔怎么没去上学,内马尔很高兴里奥和他说话,立刻回答说今天放假了,还说老师最近为他们布置了很多课外作业、班上同学在派对上玩儿疯了差点毁了房子、有同年级的学生开着家里的车出去飙车还被警察拦下,他一口气说了好多,想讲些好玩儿的事让里奥开心,里奥却越听越觉得无奈,到最后不得已打断他,说他们该去吃饭了。

“我该告诉你一件事。”

里奥正要拉开门时,内马尔忽然说道。他回头看他,内马尔的表情不自然起来。

“你能猜到吗?”

“我怎么可能猜到?”里奥问。

内马尔微微咧着嘴做鬼脸,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看起来随意些,犹豫一会儿说道:“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些时间大概不对,但我忍不住了……我喜欢你。”

里奥看着他,那句话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飘去了很远的地方,根本没有抵达到他的视听范围,他无法感知,也不能理解。如同有人在千里之外的土壤中挖出一束翠绿的植物,和他毫无干系。

看见里奥没说话,内马尔立刻补充道:“你别看我年纪小,只要再过两年,我就也能照顾你了,其实我现在就能照顾你,我会做很多事,在三角洲我就一直跟着大家跑来跑去,也知道生意是什么样的,明年我就成年了,早就是大人了。”

里奥几乎要呆滞了。他努力想象托雷斯面对自己的告白时不会感觉到这种荒唐和无稽,内马尔已经是成年人的身形了,但脸庞未脱稚气,不,这和他是不是带着孩子气无关,里奥曾在年少时孤注一掷地恋爱过,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少年人感情的直接和真挚,他是最不可能因为对方年纪小就看轻他感情的人,但现在内马尔忽然说出告白的话,还是让他有了种微妙的感觉。

里奥抽出胳膊,拥抱了他。

“谢谢你的心意,但短时间内我没有恋爱的打算,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很可爱,我也很喜欢你,但现在你还是先别惦记着这件事了,我没办法给你回应,你如果一直惦记着,日子会很难过的。”

内马尔其实一早就做好了受挫的准备,他知道里奥的恋人不久前去世了,当然不会这么快和其他人在一起。里奥的拒绝很温和,对他几乎没有影响。

“我可以等着你。”内马尔说,眼睛晶亮亮的。

“还是去做其他事比较好。”里奥微笑答道。晚饭时间到了,两人一起去餐厅吃饭,路上内马尔滔滔不绝地说着,在那之后每次见到里奥都是一张藏不住的笑脸。

*

巴萨宅邸南侧的窗外是花园,房子重建后,里面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花草,窗下好大一块地方都种着透着疏离感的草,看上去如同一片绿色的小麦田一样。

那些不是平常的矮草坪,里奥不知道品种,但感觉有趣,那些草不及膝高,颜色翠绿,下起雨来时每株草都在雨露中轻微颤抖,里奥看得入迷,到了下雨时就想到窗下的草,如果下雨时正好在巴萨庄园里,他会特意去一楼的客厅,隔着落地窗向外看。

现在他并不会经常住在巴萨,他的生活由巴萨扩展到了葡萄园,他在两边都有了工作,两个地方来回跑也成了常态。

桑斯旗下有几个很大的集团,埃尔莎如同拿出一捧葡萄般轻易地将其中一个交给里奥,作为接纳他成为桑斯一份子、并对他完全信任的表示,但里奥自认为不好立刻接手太多东西,推脱过后,埃尔莎同意将集团暂时在名义上交给他,同时让他先接手两家已经合法化的公司,她知道里奥在巴萨时接手的也是差不多的工作,于是这样安排下去,里奥也同意了,自此不仅巴萨和桑斯都是家,也都是需要他工作的地方。

再回到巴萨后,里奥忽然开始抵触自己的房间,不想住进去,房子烧毁重建过,但里奥房间的重新装修与家具摆设和从前无异,看上去和六七年前一样,里奥受不了这种满是回忆的氛围,他向塞斯克提起这件事,塞斯克提议重新装修一下,换掉房中的各种家具和装饰,东西也重新摆放一遍。里奥同意了,于是他的房间开始了改造,这期间他住在哪个房间里成了问题,家里固然有很多合适的房间让里奥暂时居住,但里奥都不喜欢,选来选去,他还是决定在罗尼的房间借住。

眼下罗尼因为工作的事出了门,里奥自己住了几天,一个星期后罗尼才回来。

那天罗尼回来得晚,推开门后看见床边夜灯开着怔了一下,紧接着看到床榻上酣睡的里奥,这才想起之前哈维说过里奥又搬进他房间里了。

将行装轻轻放在地上,罗尼走去床边,打量着里奥。一场葬礼,一场婚礼后,里奥将一半脸颊埋在枕头中熟睡,他看上去竟和从前一样,容貌毫无变化,但罗尼知道,许多东西大概已经永远地变换了形状,至于它们是否有弹性、是否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不能预测。

里奥或许不会想要和从前一样,他和另一人深爱,彼此被对方影响和改变,他不会想要剥去爱人的痕迹。

他看上去还好。罗尼想。这让他安心,也让他忧虑。如果那件事对里奥的影响真的只是到此为止,那么他的悲伤都去了哪儿?他的痛苦已经缓解了吗?

半年过去了,罗尼劝着自己,大概里奥真的好起来了。何况,他看起来还好,他向来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现在两头忙着巴萨和桑斯的事,做得井井有条,桑斯的人也刮目相看……说不定他已经没事了。

夜里两人都睡着后,罗尼听到隐约的声响,想起里奥睡在一旁,立刻清醒了不少,睁眼看过去,只见里奥已经坐起来了,正要下床。

“里奥?”

知道他可能只是去浴室,但罗尼总感觉有些地方和平常不同,他唤了里奥一声,房间安静,里奥听到后竟没回答。

“怎么了,里奥?”罗尼再度问道。

“我要去……”这次他回答了,声音低低的,罗尼却听得很清楚。不仅听得清楚,他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

*

清早下了雨,里奥在雨声中醒来。

窗外的草又要在雨中发抖了。

他想着,伸手去拿手机,房间安静,他听见窸窣的声响,忽然想起罗尼昨天回来了。

“罗尼?”

里奥叫道。

很快,罗尼从起居室中走过来,明明是清早,他却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服,里奥伸出手去,示意他过来,罗尼刚一走到床边,里奥就握着他的衣角说道:“大清早就穿成这样,今天是要去约会吗?”

他笑盈盈的,见了罗尼后心情很好。

“睡得好吗?”他忽略里奥的话,直接问道,“昨天做梦了吗?”

“做梦……好像梦见点儿什么,不记得了。”里奥答道。

“记得睡着之后发生什么了吗?”罗尼问。这次里奥注意到他脸上没有笑容。

“睡着之后?”里奥努力想着,但他只记得迷糊地听到罗尼回来时的声响,其他的就只是记不清内容的模糊梦境了。

“当然不记得了,人都睡着了,”里奥回答,“发生什么了?”

“真不记得?里奥,你再好好想想。”

“这有什么可想的啊,睡着了就是睡着了,还能记得什么?”里奥反问,但看见罗尼担忧,他还是努力回忆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形。

“真不记得了,罗尼,你问这个干什么?”

罗尼沉吟片刻,说道:“今天有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和我去,下午没有重要的事吧?”

里奥摇头。

“下午我们出去。”罗尼说。

“去哪儿啊?”

“我为你找了医生。”罗尼说。

*

回到我身边来,你应该回来。

里奥在半醒半睡时想到。他知道自己在床上,窗外细雨纷纷,响着沙沙的杂音,那些翠绿的草滴着眼泪在雨中战栗。

回来,里奥在梦里下达着指令,你迷路了,你需要回来,Nino,时间够久了,你应该回来了。

他不应该耽搁这么久,里奥想。他应该回来了。

当然,你若不会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

里奥跌入梦境,走进桑斯庄园中情人幽会的房间。

*

下午的阳光刺眼,里奥在室内呆了太久,刚一出门感觉头晕眼花,他原打算和罗尼一起走走,但走了没多久就被毒辣的太阳赶回了室内,路边正好有一家风格古怪的咖啡店,里奥和罗尼一起进去了。

两人刚从医生的诊室离开,里奥并未说太多,多数时候是医生在引导他说话,而里奥不想说太多私事,他以很别扭又累人的方式和医生对弈,这是他和医生第一次见面,当然没指望有太多改善,但在约下次去医院的时间时,里奥还是乖乖地将时间定在了下周。

即使并不想来,他也知道,他病了,需要帮助。

两人顺路走进的这家咖啡店很大,客人不多,每个位置都宽敞舒坦,里奥向着看起来最舒服的沙发走去,和罗尼一起在桌旁坐下,吧台后似乎是老板的高大男子看了他们一眼,他正在擦杯子,打算擦干净杯子再去搭理客人。

里奥和罗尼隔着桌子对望,里奥首先打破沉默说道:“又不是肝啊肺啊出了毛病,不用担心,没事的。”

罗尼摇摇头,说道:“那也还是生病了,总要治好的。”

“你找的医生一定没问题,用不了多久就好了,那你还发什么愁?快,别再皱着眉头了。”

里奥倾身向前,伸出手去捋平罗尼皱起的眉心。

“下午好,两位想要些什么?”

这时两份菜单放到他们面前,里奥抬头看了一眼,竟看见科恩特朗喜气洋洋地站在他们面前,依旧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却兴致高昂。

“你怎么在这儿啊?”里奥问道,惊讶又有些惊喜,被科恩特朗开心的样子影响了。

“我男朋友的店,我过来看店了,”他随意答道,脸上笑眯眯的,“他有强迫症,手头的活干不完就不来招呼客人,我就来了。”

里奥和罗尼一起向吧台看去,那人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科恩特朗向他笑,他点了下头,算是和几人打了招呼。

“你们最近不忙吗?”罗尼问,和他说起了客套话。

“还行,我这两天不忙,就在这儿住了,没想到碰到你们了,”他说着,又转向里奥,“你好久没来浅水湾啦,偶尔也抽个空过来看看嘛,”他翻开菜单,“你们想点什么?今天我在这儿,可以半价。”

“真的吗?”里奥问,环顾四周看了下,“可是,你们都没有服务生吗?”

“我排错了上班表,所以今天所有人都放假了,”他爽快答道,边说边笑,“没人来工作了,我们俩就只能自己顶上来了。”

里奥也笑了,罗尼还在想里奥的病情,并没留意他们说了什么。

科恩特朗为他们推荐了他和男友会做的几种咖啡,表示如果想喝其他的只能改天来,会有专业人士为他们服务。

“我们俩手艺不到家,所以今天给你们打半价……算了,看在是熟人的份上,给你三折。想要甜点吗?我们不会做,但我可以去隔壁给你买。”科恩特朗心直口快地说着,里奥也不跟他客气,咖啡之外又要了些甜点,科恩特朗哼着歌就去隔壁买了,他的男朋友面色阴沉地在吧台里忙着做咖啡。(科恩特朗说男友天生就是那幅脸色,并非心情不好或对谁有意见)

没一会儿,科恩特朗回来了,说东西正在做着,之后他去帮男友的忙,两人似乎在制作咖啡上出了分歧,各不相让,竟在吧台后面低声吵起来了,然后不服气地给他们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这才确定了正确的步骤,两人都错了,于是两人一致对外(对咖啡),痛骂咖啡做法不合理,一边捣鼓着咖啡一边说,说了没几句,科恩特朗趁着男友回头的时候忽然亲他一下,吓了对方一跳,做好的咖啡因此洒了大半出来,两人又一致痛骂咖啡杯设计得不够高。

里奥看着他们觉得有趣,简直看入迷了,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心中想着竟然有人这样的两个人有趣又可爱,能遇到对方也是幸运。

他看得专心,也跟着哼起来刚刚科恩特朗哼过的那支曲子。过了一会儿,科恩特朗终于捣鼓好了咖啡,也从隔壁店中带回了甜品,骄傲地端到里奥和罗尼的桌上。

“请慢用,不满意的话不接受投诉。”他笑眯眯地说完,带着一双笑眼又回到了吧台前,和男友耳鬓厮磨。

里奥被他们轻松愉悦的气氛感染,吃东西时心情很好,和罗尼聊起了生意上的琐事,如果是在一天之前,罗尼看到里奥轻松的状态会很开心,但现在他只觉得担忧更甚,如果他消沉抑郁也不过是哄他开心就罢了,可他似乎忘了如何伤心,那些痛苦从表面潜入到身体中,潜进更深的意识中,带来了更严重的问题。

罗尼不是医生,不敢开口劝慰,他不能提起托雷斯,不知道里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不敢妄作揣测,提出或许只会让里奥的状态更糟糕的建议,他只能期盼着医生的治疗和时间流逝能让里奥痊愈。

“有想要的东西吗?”放下杯子,罗尼忽然问道。

里奥仔细想了想,答道:“没有,以前想要很多东西,买辆更好的车之类的,现在可以随便花钱了,反倒不想要什么了。你忽然这么问,吓了我一跳。”

罗尼摇摇头:“你长大了,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开心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能用东西哄着你就好了。”

“可以啊,”里奥回答,“你多陪陪我,不要那么忙就好啦。”

罗尼望着他,迟了几秒后说道:“你在忙着让你爸爸出狱的事吗?情况怎么样了?”

里奥忽然笑了,他原想瞒着这件事,但现在罗尼问起来,他也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成果拿出来炫耀了。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两年之后他就可以出来啦,我很厉害吧?我原本想等他出狱之前忽然告诉你们,吓你们一跳,现在你一问我就忍不住想说了。”

“两年?”罗尼问,“你是怎么操作的?”

“我去见了大约一万个人,”里奥苦笑道,“这个人联系那个,那个人找到下一个,好不容易找到能帮忙的人,结果他又调走了,还要重新找人,监狱里外都要联系,我们自己人帮了忙,桑斯也帮我找了他们认识的人,中间出了好多状况,好在到现在终于没事了……”

罗尼知道里奥虽然说得容易,但其中的坎坷绝不会少,他知道这样的事办起来从来都很麻烦。虽然有些担心,但他也不想问里奥是否确定一切都没问题,里奥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不能没有理由地怀疑他的决定。

“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事一定告诉我们,这次竟然也没和家里商量,自己就把事办了。”

“你们都太忙了啊,”里奥说,“哪好意思再给你们多一件事操心?”

“总是不让别人帮你,会把自己累垮的,如果和家人也分彼此,我们和外人有什么区别?”

里奥笑着握住罗尼放在桌上的手:“我只是心疼你们,”他倾身向前,在罗尼脸上亲了一下:“知道啦,有事一定会告诉你们的。”

喝过了咖啡,两人起身离开,回了巴萨。在车上里奥睡着了。罗尼已经听哈维说过,最近他变得越来越嗜睡,平常工作时都能打起精神,但一旦无事可做他就会睡着,无论晚上睡了八个、十个还是十二个小时。

下午的阳光照在里奥脸上,暖洋洋的光线让里奥在云朵般的梦境中睡得沉沉的。梦中他睡在桑斯庄园的床上,熟悉的怀抱将他拥入怀中,他们一同在和煦的午后睡着。

*

半个月后,里奥回到葡萄园。把车停好后里奥下车走向宅邸,正好看见加维诺在葡萄园中无精打采地迈着步子,即使在自己家中,也有一个人跟在他身后照料着他。

他低着头,没注意自己走路的方向,走到里奥面前时才发现自己眼前站了一个人。他首先注意到里奥的鞋子,然后目光才慢慢向上转移。

“上午好,”里奥说道,“你最近还好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里奥的眼睛迷惘而疏离。

他一动不动地打量着里奥,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漂亮的蓝色眼睛仿佛失去了颜色,动也不动地盯着里奥,嘴唇纹丝不动。里奥看向加维诺身旁的人,后者摇摇头,用嘴型无声地说了句“您走吧”,里奥没有其他办法,对加维诺说了声“一会儿见”后离开了。

从加维诺身边走开,仿佛在沼泽中挣扎一般,空气也染了沉闷,里奥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加维诺,这次见面他明显感觉到加维诺病情严重了,第一次见面时加维诺还能带着分紧张和他打招呼,现在却连话都不说了,脸上连表情都没有,思绪也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里奥回来时正好赶上午饭,他到房间里放好东西,去了餐厅,埃尔莎和比利亚已经在餐桌旁了,两人正低声说着话,里奥和他们打了招呼,埃尔莎抬眼时,里奥诧异地看到她的眼睛红了,她穿着复古风的白色衬衫,盖住了左手上大半的纱布,旁人都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比利亚也仿佛没注意,只和她说着最近货源的忽然中断。

人们三三两两来到餐桌前,加维诺也面无表情地进了餐厅,坐在埃尔莎旁边,埃尔莎和他说话,他没有反应,吃饭也慢条斯理,甚至有一次他吃了一半后忽然像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似的,困惑地看着食物和周围的人们。

感觉到葡萄园中气氛越来越奇怪,里奥急于让这餐饭赶快结束,想单独问问比利亚发生了什么。偏偏午餐结束后比利亚还和埃尔莎聊了很久,直到晚饭前才得了空,里奥去他房间里找他,聊了几句后问起了加维诺。

“他其实已经好转了,”比利亚说,“前段时间他连门都不出,在屋子里呆了快一个月,就是不出门,话也不说,现在起码会到室外去走走了。有医生定期来看他,放心吧。”

“他是忽然病情恶化的吗?”里奥问。

比利亚摇摇头:“这个不好说,我感觉是前段时间他搬出去,在疗养院住的时候很不适应,才变成这样的。”

“可别是被人欺负了。”里奥担忧说道。

“那不可能,疗养院是桑斯旗下一个集团的,工作人员也都是我们的人,快把他哄上天了,但他的脾气古怪,你也不是不知道。”

里奥点点头,问道:“那埃尔莎是怎么了?她还好吗?”

比利亚耸耸肩:“她不好,她现在很糟,别看她看起来跟以前一样说一不二……瘦了那么多,眼睛都陷下去了……但她么,什么状况都能好起来,不用管。”比利亚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她手都受伤了。”

比利亚仿佛就在等着里奥问似的,笑着答道:“分手,一场难看至极的分手——至少埃尔莎是这么说的。”

“分手至于还受伤吗?她男朋友打伤了她?”里奥问,后半句话说出口时他不由得抬高了声调,虽然不知道埃尔莎的男友是谁,但他竟然打伤了她,让里奥对未曾谋面的这人厌恶至极。

“哎呦,看你的样子,好像现在就要去教训人家似的,”比利亚笑道,“别担心,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也有错,埃尔莎说她也伤了他,他的肩膀已经被子弹打穿了。”

“不过是分手,至于动枪吗?”里奥诧异问道。

“不知道,”比利亚忍不住笑,“这事说起来多难过啊,但分个手至于吗,感觉他们当时像在决斗一样。埃尔莎说他们谁也不欠谁的,这只是她的私事,桑斯不用觉得自己人受辱,所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是……他是谁啊?”

“不知道,”比利亚说,“我们一直都知道她有个男朋友,但她从来不带给我们看。这事和生意无关,她又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当然不会调查。”

里奥想象着那画面,摇了摇头:“太吓人了,分手还有这么惊心动魄的。”

*

埃尔莎形容得分毫不差,那确实是一场难看至极的分手。

幼年相识,少年相爱,一连持续十年,经历了所能想象的所有快乐与哀愁。成年后,两人用最初攒下的第一笔钱买了他们私会的房子,那天刮着冷风,下着大雨,他们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品入住那栋隐藏在密林中的居所,仅一天后就各自回家,两个月后才第二次见面,即使相见困难,他们也仍旧为短暂的相聚欣喜不已。

埃尔莎原打算三五年之后公开这件事,两人结婚,但托雷斯的去世使得原本的计划无法实施,在她看来结婚的可能性已经为零。她无法说服自己,她必须和卡洛斯分开。是谁都好,决不能是他。爱着他也罢,爱了十年也罢,不想放手也必须放开。

在只有他们知道的房子里,埃尔莎在起居室中站着,甚至都不曾考虑坐下来谈这件事,她已经说过了四次,现在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说清楚了话,立刻离开。

幽静的居所变成了悲剧的旁观者,它曾见证爱情,见证无数甜蜜与如胶似漆,也见证了悲伤、绝望和勇气,它见证恋人在夜色中亲吻,他们说都会好起来,我们不会就这样屈服,然而在一场葬礼后,他们所说的只有别离。别离,乞求,拒绝,别离。

窗外的树老了,或病了,叶子再也不能鲜亮翠绿起来,盛夏时也淡去了色彩。蔓藤缠绕着它,勒紧它的枝干,将它淹没在自己墨绿的颜色里。

卡洛斯在窗边坐着。和半年前那个文静、秀气的年轻人相比,他变得急躁而容易受惊。相伴多年的恋人提出分手,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去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了。

他等待着,嘴唇微微开启,如同永远活在惊惧和背叛中,时刻想要说些什么,眼睛也不自然地瞪大,唯恐下一秒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判范畴,他的手紧张地攥在一起,想要抓住必然会消失的东西。

埃尔莎远远地站在他对面,不敢走近,不能走近。

房子等待着他们爆发。它最初认识的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再也不存在了,他们的身体不再拥有活力和轻盈,只充斥着焦躁、慌乱、阴沉和痛苦,那些沉重有了颜色,将房子雪白的墙壁染成烟灰,染成泥浆和黑夜。

在这之前,在很久以前,他们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相遇,在年少懵懂时沉默着相恋,沉默着亲吻和拥抱彼此,仿佛不知道他们拥有未来一般,他们老气横秋地活在沉重里。后来生活终于有了色彩,他们发誓会为对方带来快乐,保护对方的安全,历经岁月,走过分离、误解、软弱和疲惫,在认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拆散他们的时候,离别忽然降临,最为信任的恋人说他们必须分开。

那不可能。卡洛斯想。我们的生命已经紧紧连结在一起了,你怎么能放开手?

埃尔莎告诉卡洛斯他们已经结束,卡洛斯从未同意过。他沉默,争辩,等待,乞求,发誓,这次在埃尔莎要离开时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他知道埃尔莎决绝的个性,一旦决定就不更改,这次她同意见面已经很困难,若她出了这间屋子他们就再没有复合的机会,埃尔莎努力要挣脱,卡洛斯眼中含着泪,他说我们没做错任何事,我们没有理由分开,挣扎太久,埃尔莎没了力气,只能如同教导一个孩子般一字一顿对他说他们必须分开的原因,卡洛斯仍旧不听。

知道卡洛斯倔强,埃尔莎只能哄骗他。她软了声调,哄着他说,我们好好说说这件事,你也别哭了。卡洛斯一开始不相信,埃尔莎哄了好半天,他才放下一点戒心,松了手。

埃尔莎摘下他的眼镜,擦着他的眼泪。

“你哭什么呢。”她说,恋人痛苦的样子让她不忍,她却必须说出更绝情的话。

卡洛斯不答话,两人之前一直在拉拽,现在都跪坐在地上,精疲力尽。

“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要记着这件事,这是真的,千真万确。”埃尔莎说。

卡洛斯听出话中分别的意味,忽然抬起头来,警觉地再度攥住埃尔莎的左手。埃尔莎希望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之后说出多绝情的话、做出多狠心的事,都要先告诉他这一事实。

“别反应这么大,我们好好说说这件事行吗?”

卡洛斯不听,手掌如钢铁般扣在埃尔莎的左手上。

“你再这样,我们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谈下去了。”她说。

卡洛斯和她对望着,并没有示弱的表示。两人对峙着,埃尔莎的手移动到腰间。他注意到了埃尔莎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没想过她真的会这样对待自己、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防备。

埃尔莎的动作也很慢,她观察着卡洛斯,用自由的右手慢慢抽出枪,然后对准他。

“我应该走了,”她说,声调冷静沉稳,“你应该放手。”

“这不可能。”

卡洛斯轻微摇着头,眼神疯癫。

“你用枪指着我,”他说,“这不可能。”

“我们分手了,我已经和你说了四次,这是第五次,我们不能再纠缠下去。”

卡洛斯仍旧摇着头,疯癫的神情带了讽刺。

“你根本就没有一个合理借口,你叔叔的死不是我们分开的理由。”

“如果他活着,我们还有可能结婚,但现在……”

“没有如果,”卡洛斯打断他,语调坚决,“你只是放弃我了,家族比恋人更重要,是吗?你只是不敢,你不敢离开家庭,背叛我比背叛家人更容易,是吗?你爱他们更多,是吗?”

埃尔莎想要抽出手来。她不能回答这问题,她的行动已经证实了她的选择。

“你说爱我,是真的,却爱得不够,”卡洛斯说,仍旧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你可以伤害我,却不能伤害家人,是吗?我不能和他们相比,是吗?他们给了你什么?你在桑斯快乐吗?你唯一的快乐是朋友和恋人,他们没能保护你的朋友,现在还要让我也离开你,你真要选择他们吗?他们给了你什么?桑斯给了你什么!甚至你叔叔,他给了你什么?谁是凶手还重要吗?你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痛苦的日子……他赚来的一切都是桑斯的,不是你的,你也不过是为桑斯卖命而已,几十年后桑斯落到你弟弟妹妹或其他人手里,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叔叔什么都没给你,你不亏欠他也不亏欠桑斯,你只是惧怕改变罢了!”

“不许你再说下去。”埃尔莎用发抖的声调说,她的枪依旧指着他,却也在颤抖。

无法解释的东西。无法解释的懦弱和勇气,无法解释的顽固和决绝。

“你太循规蹈矩了。”

卡洛斯无视她的警告,继续说道。

“你完全可以抛下桑斯,却非要让自己陷在里面,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打拼的东西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无论你在桑斯做出什么样的成就你都依旧一事无成,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和你那没了命的叔叔一样,你们都不在乎权势和金钱,却不知道见了什么鬼非要为家族卖命一辈子,你自己的价值在哪儿?你活着是为了权势和金钱吗?你活着是为了黑手党的斗争和荒唐的商战吗?你的价值就在经营金钱中吗?”

“对你不懂的东西不要妄下评论!”埃尔莎警告道,胸腔剧烈起伏着,“你不理解别人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

“你撒谎!”

卡洛斯怒吼道,“你不过是个胆小鬼!”他用力拉过埃尔莎,后者立刻将枪抵在他额头上,禁止他再接近自己。

“我不想伤害你。”埃尔莎说。她握着枪的手臂几乎要痉挛了。

“你已经杀了我了,”卡洛斯望着她说道,泪水簌簌而下,“十年对你来说可以就这么轻易抛下吗?我们等了那么久等的是什么?我希望下半生和你一同生活,我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你却说你要抛下我了?”

“我没有抛下你,我们只是不得不分开。”埃尔莎咬牙说道,努力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我说了我爱你,除你之外我从未爱过任何人。”

卡洛斯攥疼了埃尔莎的手,埃尔莎将枪抵在他额头上,这时说出的爱语只能更残酷。这不能说服卡洛斯,他摇着头,望着埃尔莎,笑容凄凉。

“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过我应该留下你,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今天或许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卡洛斯忽然将埃尔莎用力拽向自己怀中,埃尔莎眼见着他空闲的左手从衣服中抽出枪支,却也和刚刚的卡洛斯一样,不敢相信爱人真的会这样做,她迟疑一下后才有所反应,他们同时开枪,埃尔莎唯恐伤了他,枪歪了,打伤了卡洛斯的肩膀,而她自己的左手也被卡洛斯的子弹打伤。趁着他松手的空隙,埃尔莎丢下枪、跑出房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车,顾不得流血的手,立刻发动汽车。给卡洛斯的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他后,她猛踩下油门驾车离开。一直藏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涌出,冲花了妆容。她哽咽着,无声地大哭着,任由泪水流淌,沾湿衣衫。将车开出很远后,她终于没了力气,在路边停下车,大哭起来。

童年时相识的人,在暗无天日的日子中共同走过的人,再也不会那样竭尽所有去爱的人。

哭到几近虚脱后,埃尔莎回到葡萄园,整理好妆容,处理了手上的伤,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在第二天继续工作。

******************************

夜与微光 第四卷 第四章 监狱

******************************

空荡的大厅中溢着呛人的尘灰。月色冷了,从高高的窗户后透过来,为血泊中的尸体染了颜色。宽敞的房子中桌椅翻倒、地毯浸血,倒在地上的人们丢失了表情。

迟早有一天,他会彻底忘了黑白。

匕首落在地上,迟钝的声响震荡在寂静的大厅中。里奥伸出双手,在月光下看着他们沾血的样子。那双手让他感觉陌生,仿佛早已忘记自己的手是什么样子。他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太久,许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感觉到身体中有鲜活而刺痛的东西在涌动。

我无路可选。他想。如果不还击,躺在这里的就是我。

他孤身一人,站在尸体之中。汗水湿透了头发,从脖颈下留下,衣服也被浸湿,现如今已被风吹冷,在他快速起伏的胸膛上接纳更多冷风。

被袭击时他没有感觉,不得已杀人时他没有感觉,现在尸体横在他周围、对他再没有威胁时他开始害怕。

总有一天,他会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他不可能让自己麻木,他不可能不敬畏生命,他不可能将自己当成决定他人生死的神。他从来都不想搅进任何人的生活中,判断他们的好坏,决定他们的生死。

借着窗上的映射,里奥看着自己。黑暗中的年轻人眼神慌张,表情茫然,脸颊褪去血色,头上沾了鲜血。

里奥打量着自己,古怪地歪着头,迷失般困惑地看着倒影中陌生的脸庞。他感觉奇怪而惊恐:那人只能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

他打量着,最终视线固定在染血的手上。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对方为了取他的性命而来,他不过是还击回去,所以他并没有理由感觉后悔。

可他仍旧想尖叫,想哭喊。他永远都不明白这世界。

血腥味传来,味道浓重又恶心,他却没有呕吐的感觉。他只能感觉到眩晕,困惑和痛苦。

杀了该杀的人,他没有酣畅淋漓的感觉,只觉得触目惊心。

窗口灌进冰凉的风,吹得他喘不上气。血水在手上、脸上迅速干涸,变成暗色污迹,永远不能从身体上剥落。

他将这样长大,将这样一步步变成自己再也不认识的样子。

警笛声越来越近。里奥思虑着逃走和反抗。他看着敞开的窗,深吸一口气,决定跳窗离开。而在手掌紧握窗棱的瞬间,粗糙冰冷的触感忽然提醒了他,他还有另一种选择。

松开手,里奥慢慢转过头去,面向门口,在没有温度的月光下等着寂静被打破,等着他人破门而入。

*

下着细雨的晚上,一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开进三角洲庄园。越野车的车身满是泥浆,左侧车灯已被撞坏,车的主人并不急于修理,就让它那样一直破着,如同呲牙咧嘴地对世界微笑一样。

停好车后,内马尔从车上跳下。他身上带着怒气,脸色阴沉。和两年前带着孩子气的他对比,现在的内马尔长大了许多,已看不出来是原本的那个年轻人了。

家里人认为他太闹腾,两年前送他回美洲上学,他在学校呆得不痛快,每过两三个月总要跑回到西班牙,在自己家里过几天舒心日子,然后去找里奥·梅西,看他在做什么,呆在他身边打发个两三天的时间,然后在父母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回美洲。

在巴西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原本无意招惹别人,但刚上学的第一个星期就莫名被人盯上了,不得已打了几架,后来这样的事就变得没完没了,一开始总有人找他的麻烦,他不怕惹事,回击也从不手软,最初他被动接受别人挑起的事端,后来这样的生活成了常态,他自己也常常主动搅和进许多不明不白且毫无意义的事情中。

他以为青春总是要在一些事上消磨的,于是对纷争从来都敞开双臂,这些事不需要有意义,他不情不愿地回了美洲上学,原本就带着一腔怒火,而学校中虽然有着大把利落爽快的朋友,却有更多热衷于惹事、维护自己莫名其妙而荒唐可笑地位的家伙,摩擦和混乱接踵而至,他从厌恶到习惯再到欢迎,在无意义的时间消磨中度过了两年。

而无论这两年发生了多少毫无意义的事,他总归长大了。从看似无谓、只有满腔怒火的事件中成长时,他不经意地找到了许多事的发生规律,也开始从人们的言行举止中发现从前未曾留意的东西。

这些都很无趣。他连理由也不找,想回西班牙就立刻回去,家里对次会抱怨他一番,但也没有其他办法,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就去巴萨庄园找里奥,有时里奥不在那儿,他不爱去葡萄园,就提前打电话给他,问他明天的行程,然后陪着他东奔西跑、在外面呆上两三天。

他如实履行自己的承诺,等着里奥,等待他接受自己,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里奥越来越把他当做大人看待,在爱情上却毫无进展。

久久得不到想要的答复,内马尔的想法变了。最初的困惑、犹豫、迟疑变成了沉默,急躁,和隐约的愤怒——这不是他应得的生活,他应该得到他想要的。他付出,必然就要有回报,如果没有,一定是某个神或某个人做错了什么。如此一来,似乎应该责怪神,责怪人生和变数,坚持太久,痛苦太多,应当放弃。

但世界的规则对他并不奏效。

他的热情不减,却变了模样,暗流般在地底汹涌地奔腾。

*

这次回到西班牙,他按照原本的打算去找里奥,却得知他去了监狱的消息——之所以说是“去”,是因为他是主动把自己送进去的,当时按照平常的处理方式而言,里奥可以轻而易举就被释放,但他主动要求去监狱中——他父亲所在的那所监狱。得知消息的内马尔忽然发起火来,这原本不干他的事,但陷在爱情中,为所爱之人担心也在情理之中,他认为确认里奥在监狱中依旧安好、并且把他安全地带出来是自己身为恋人的责任(即使只是他单方面这样认为),就算明知道里奥对整件事一定有清晰的打算、并且他对于黑手党的世界比自己了解更多、更有经验,内马尔仍旧故意忽略了这些,考虑着把自己送进监狱去保护他。

最初他没下定决心,即使所知甚少,他也知道进了监狱后不会有几天好日子,就算他是三角洲的人也同样如此,他成年没多久,没有影响力,监狱中的人并不会对他有所顾忌,就算他在学校中习惯了挑衅和纷争的日子,他也还是知道监狱里的世界并不那么简单,如果要进去,势必会冒很大的风险,他自己年轻,万一做事没考虑周全、得罪了什么人、反而连累了里奥就不好了。原本犹豫着,但在苏亚雷斯给他添了赌之后他立刻下定了决心,怒气冲冲地着手实施进监狱的事——内马尔之前就知道里奥和苏亚雷斯关系好,现在却惊讶地得知两人经常睡在同一间房里,他心中明白也相信两人只是朋友,但这不耽误他感觉嫉妒和怒火中烧,即便什么也不发生,他也希望能和喜欢的人更亲近一些,而不是莫名被另一人抢了位置。

内马尔不服气又没底气地收拾着东西,赌气想到:这次去监狱里一定要照顾好里奥,让他看看谁对他更用心,自己可是为了他进了监狱呢。

*

为了达到戏剧性的效果,内马尔决定先不让里奥知道自己也来了,他要找个有趣的场合忽然现身,给里奥一个惊喜。

进到监狱的第二天,内马尔远远地看到了里奥,他和他父亲在一起,里奥仍旧是坦然平静的样子。

入狱一事是里奥忽然决定的。他在损毁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不得已搅进谋杀中让他厌烦透顶,在听到警笛声后他忽然想起之前就曾考虑过的主意,他可以在监狱中安排父亲的出狱,之前确切无误的出狱保证因为人员变动忽然作废,原本满心欢喜打算迎接父亲出狱的里奥感觉怒不可遏,原本他想换一种方式继续在监狱外操作,却在听见警笛后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去监狱里,一来为了操作父亲的出狱,二来他想到父亲身边去,他累了。

临时被关押的那几天,哈维和罗纳尔迪尼奥轮番来看他,他们说会很快让他重获自由,里奥却提出他要去西北监狱。巴萨的家人极力反对,但里奥心意已定,无可更改,他们也只得遂了他的心意。而桑斯作为没有权利阻挠里奥的一方,反倒给他打通了不少方便之路,里奥在西北监狱住了两个月,无论犯人还是狱警都不曾招惹和为难他,而这些都得益于埃尔莎的疯狂。

里奥看起来沉默寡言,正应当是别有用心之人中意的欺辱对象,但得知他是埃尔莎·桑斯有意安排进来的,其他人也都收敛了心思——人们可以不惧怕各种势力,但他们向来会对扭曲的人避让三分。人人都知道托雷斯弑亲,桑斯由此名声更差,而他的侄女埃尔莎·桑斯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手段更加卑劣,如同受惊过度的野兽,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桑斯就会在她的带领下把整个世界闹翻,她心中怒火太多,扭曲太甚,看似镇静,实际上却已疯了,没有人会和这样没了心肺的末路狂徒纠缠。

由此,里奥在监狱中的日子还算平静。他得以有足够的时间联络需要联络的人,等待,谋划,寻找多种方法。监狱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同时也正如托雷斯当年所做的一样,这也是拉拢势力的好地方。在纷争四起的时候,有再多盟友都不嫌多。

在监狱中打通了关系,里奥得以和父亲住在一起。牢房简陋,只有两张铺着薄薄被褥的床,他却在这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安宁和避风港。他是巴萨和桑斯的里奥·梅西,原本就不会有人招惹他,加之豪尔赫在狱中多年,有自己的朋友和地位,里奥身在监狱中,反倒放松下来了。

刚来这里的几天中,他都感觉前所未有地困倦。他没完没了地睡着,为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在昏沉睡着的时候,最让他安心的即是偶尔睁开眼时看见父亲在对面的床上坐着,或是在看书,或是在想着什么,或是在和其他狱友聊天,见到了父亲后,里奥会闭上眼再度回到梦中,他感到安心,心满意足。

有时父亲的朋友会来,来客坐在父亲的床铺上,父亲坐在睡着的里奥身旁。有时里奥能听见他们的谈话,细碎的话语穿越梦境,他听见,又很快忘记。

“今年有二十二三了吧?”陌生的声音说。

“二十四了。”父亲回答。

“和你长得真像。”

“脾气像他妈妈。”

“我听说他在巴萨和桑斯……”

“是啊,之前……”

里奥听了几句,重回梦中,醒来时揉着眼睛和父亲的朋友打招呼,带着迷蒙的睡眼靠在墙上、坐在父亲身旁,听他们闲聊。

他还困着,迷糊又轻松地靠在墙上,闭着眼一言不发,感受此时此刻的惬意和安心。等到父亲出狱,他就可以每一天都拥有这样的感觉。

休息了几天,里奥开始联络监狱中的人。狱警,犯人,所有可能对这件事有推动作用的人。计划的实施并没有顺利或不顺利之分,只是过于漫长和煎熬,进展缓慢,多数时候里奥都只能等待,这些时间被他花在了结交更多人这件事上。他并不喜欢主动和他人交谈,但最近两年他开始有了好奇心,奇怪着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有时他因为好奇而开始和对方交谈,聊得开心了,最后也成了熟人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在监狱中并不总能这样和他人随意聊天,他谨慎地挑选着对象,在犯人中只与三四个相熟,他并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为他、为巴萨或桑斯的生意增添多少好处,只是难得遇到性格相合的人,就算于生意没有好处,他也还是很高兴结交他们。

*

内马尔拖着戏剧性出场的事,他暗中注意着里奥,认为这样偷偷地观察他很有趣。他摸清了里奥的起居习惯,玩儿侦探游戏一样愉快地跟着他。

夏天的就寝时间晚,犯人们可以在外面逗留很久,内马尔本来想今天晚上实施他戏剧性出现在里奥面前的计划,却忽然被安排了收拾二楼仓库的任务,他知道一天根本干不完,也就没用全力,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晚上天黑后也没急着离开,他踩着桌子、爬到高高的窗户上,在窗台上坐着休息,一面望着黑暗中的监狱。

夜色暗了,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路灯下时,其中一个拿了什么东西铺在地上,让另一人先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他身边。

内马尔向黑暗中靠了靠,借着路灯,他能清楚地看到那是里奥·梅西和他父亲。

自己今天没空去找他,他反而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内马尔微微向后靠去,将自己隐藏起来。

“你的腿都不疼吗?”里奥的声音率先传来。

“早就好了。”豪尔赫答道。

“好好的把腿也抻了,也不注意点儿……”

“这条腿有伤,一不小心就出毛病。”

“我知道您腿上有旧伤,还以为这么多年能养好呢,肯定是您一直都不小心,今天磕了明天碰了,能好才怪呢。”

“哎呦,一把年纪,还被儿子教训了。”豪尔赫笑了。

“还说呢,你总是毛毛躁躁的,以前我妈就总说你。”

“那么久的事还记得?”豪尔赫问。

里奥怔了一下,想了想说道:“其实不记得,应该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但妈妈一定这样说过你,别想抵赖。”

豪尔赫笑了,说萨莉亚确实这样说过。

父子两人低声聊着家常,内马尔听着那些陌生的琐事,竟觉得很亲切。

“还记得什么?”

里奥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些事是真的,有些事大概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不仔细想的话,已经弄不清楚区别了。我不想深究,我总觉得还能见到我妈……我其实也想去找她,看看她和Mari过的好不好,如果她们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如果不想,我就不打扰她们了。”

豪尔赫沉默一会,说道:“要是你妈妈结婚了,你可真就别再去打扰她了,让她过安稳日子,别总像我们以前一样。”

里奥心中生出些酸涩的感觉:“可无论她是不是结婚了,我都不可能不惦记她啊。”

话说到这儿,气氛消沉了些,豪尔赫问道:“记得你妈妈唱的歌吗?”

里奥一怔,忽然笑了,答道:“当然记得呀。”

微风在这时逐渐停了,里奥哼唱起来,内马尔靠近窗口听着,夜色中传来阿根廷民谣悠扬的曲调,将人带入蜿蜒奔流的河水,卷入热带温暖潮热的慵懒天气里。

里奥坐在地上,手抱着腿,自在地摇晃着,一边哼着歌曲,眼睛直直地看着夜空,神色坦然而自由。

内马尔出神地看着那双眼睛。它们直视着夜空,纯粹而无畏,仿佛它们的主人并非置身监狱,仿佛肮脏的生意从没牵绊过他一分一秒,也从未在意过利益和纷争,从未失去爱人和至亲,也不曾被世界束缚过一分一秒。

歌谣在夜风中逐渐消散,父子两人不知说着什么,低声笑了起来。

*

被告知有人来探望他时,里奥跟随着狱警走向平常探视的大楼,狱警却中途转了个弯,说见面的地点不在那儿。里奥心下疑惑,警觉起来。狱警带他走过操场,走到南侧一片空草坪上,草坪尽头的高墙下种着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张矮桌和几把椅子,一男一女两人站在那里。

看见里奥走过来,埃尔莎拉着加维诺,问他还记不记得里奥。

“你不是把里奥也忘了吧?”她问,加维诺没有反应,看了看里奥,又回头去看树上的叶子。

“下午好,”里奥说,但加维诺没有反应,仿佛没听到一般。埃尔莎摇摇头。

狱警远远地走开了,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

埃尔莎和里奥在矮桌两边的椅子上坐下,里奥竟首先想起这里的规章制度来。

“每次探视不是都只能是一个人吗?”

“我要是想,带着一车人来看你也没人拦得住。”埃尔莎说,看着里奥望向加维诺的目光,她解释到:“不用担心他,带他到天堂和地狱没有分别。”

“带他出门不会不方便吗?”里奥问。

“不方便,但是我喜欢他啊。”埃尔莎笑道。

加维诺伸出手去摸着粗糙的树皮,刻画着上面的纹路。

“他好些了吗?”里奥问。

埃尔莎摇摇头:“他好转得很慢。以前还能和他说说话,像正常人似的聊聊天,现在多数时候他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别人说什么他都没反应,很多时候都没办法交流。偶尔过两三个星期,他才能像正常人似的和你对话几句。我正在找新的治疗方法,总会好转的。”她说。境况绝望时她也不想让谈话在绝望的地方停止,明知道希望渺茫也还是抓住一线光明紧紧握在手中。

里奥想起他在桑斯的一家酒店开业的夜晚第一次见到加维诺时的样子,他紧张地同自己打招呼、与Nino和拉莫斯说话,之后在桑斯庄园的房间里哭闹着不肯换衣服的他。本觉得一个人会说话并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却恨不得时光倒流、让那时还会交谈、还会哭闹的加维诺回来。

“家里出事了吗?”里奥问,“怎么忽然过来了?”

埃尔莎摇摇头:“没出事。你走的时候家里事情太多,我也没顾得上,前天早上刚醒,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话‘里奥在监狱里是不是还什么都没有呢?’一边想一边拍着脑袋坐起来,可不就是什么都没有,我忘了准备,凭空怎么冒出来东西?”

里奥笑了,说道:“没事,大家都一样对付过来的,再说也不让什么东西都送进来。”

埃尔莎再度摇了摇头:“东西我托人捎进去了,晚上就能送到你手里。床单、毯子、一些吃的,还有酒,我也带了书,给你打发日子,把你爸的那份也带上了。”

“谢谢,”里奥由衷笑了,“还是你想的周到。”

埃尔莎摆摆手,示意没事。

这段时间巴萨也一直忙碌着,听说里奥要把自己送进监狱,他们原本就不支持,他心意已定后,家里人忙着为他打通狱中的关系线,确保他的安全,但这群男人都忘了还有饮食起居这些事要操心。埃尔莎原本也忘了,过了两个多月才忽然想起来。

“你在这儿还挺好的?”她问,顺便点了烟。

“托你的福,风平浪静。”

埃尔莎点点头,看了眼加维诺,说道:“你前年收购的汽车工厂,记得吧?去年利润不好,今年也一般,前段时间比利亚查账,说工厂应该卖了,那时候正好有人出价,但你不在家,我们不能随便决定……”

里奥惊讶地叹了一声。

“我之前就想脱手,一直忘了说,有人出价就卖了好了,唉,早知道告诉你们一声了。多可惜啊,本来有机会卖出去呢。”

埃尔莎笑了,答道:“好了,现在我们知道怎么办了,回去就联系。你还有没有其他打算,一起告诉我,省得再耽误了。”

“制造业也不好做,想一鼓作气全卖了,”里奥笑道,“我暂时想不到其他的,别的都还和原来一样就好。”

“利润确实少,但我们赚钱的途径多,工厂多,公司也多,不用担心。”

里奥点点头,两人就生意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加维诺终于离开树下的阴影,走到埃尔莎身边坐着,茫然地望着高墙和天空,听他们从生意聊到家常,聊到病重的桑斯先生,以及很快要结婚的拉莫斯和皮拉尔。

托雷斯过世两年,里奥在桑斯庄园住的时间越来越久,和埃尔莎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里奥原本就不曾怨恨她,埃尔莎又一直对他很周到,两人的关系比从前亲密了很多。埃尔莎在其他事情上都不相让,唯独在涉及到里奥时肯退步,里奥在桑斯的一切要求几乎都能被满足,年底分红时埃尔莎也毫不在意地将数目过多的金钱划到里奥账上,把里奥吓了一跳,巴萨给他的分红都没这样多,埃尔莎明摆着是偏心于他了。

聊了一个多小时后,两人敲定了生意上的几件事,家里的事也聊得够多了,埃尔莎起身告辞,和加维诺一起离开。里奥回了牢房。

走到通向监狱外最后一扇大门之前,埃尔莎诧异地看到了卡洛斯。与从前相比,他看上去疲倦且漠然,后者也很快注意到她,已离散的情人用漠然的目光注视对方,片刻后移开目光,各自望着眼前的路,径直走着。

擦身而过时,加维诺忽然停了脚步,拉住卡洛斯的袖子。卡洛斯回过头来,看见加维诺。他的表情依旧空洞,卡洛斯的出现似乎唤起了小小的涟漪,而加维诺不知道原因,他的感觉仍旧深埋在冻土之下,只是身体不会思考,直接这样做了。

虽然失去恋人,卡洛斯对她的弟弟却没有理由冷着面孔,他拥抱了加维诺。埃尔莎在一旁看着,知道她没有权力阻止,加维诺喜欢卡洛斯,而卡洛斯也一直待他很好。

“好久不见了,”卡洛斯说,加维诺没有反应地被他拥抱着,脸上和之前一样没有表情。片刻后,卡洛斯在他后背上拍了拍,松开手。

“赶快好起来,好吗?”

加维诺漫游在无人知晓的世界,他空洞地转过头去,向埃尔莎伸出手,姐姐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两人离开了。

*

回到牢房,里奥诧异地看见内马尔出现在监狱里、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并且和父亲正聊得开心。

“你回来啦,里奥。”内马尔笑盈盈地打招呼,一边站了起来。

“你怎么……”

“我放心不下你呀。”内马尔说。

“你疯了,跑来监狱里干什么?你不是在巴西上学吗?”里奥问。

“上学没有你重要啊。”内马尔依旧笑着,心情极好。

里奥皱着眉,不敢相信内马尔真的这样做了。

“里奥,别板着一张脸,”父亲劝到,“朋友来看你,你不能这个态度。”

里奥心烦意乱,感觉是因为自己内马尔才误入歧途:好端端的不上学、跑到监狱里来干什么?说出去很荣耀吗?不知道危险吗?

不想在别人面前拂他的面子,里奥带着内马尔去了外面。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走到室外,里奥绕到建筑背面,“你这样做让我感觉我犯了错,把你引到监狱里。”

“可我已经在这儿了,”内马尔说,“你现在生气也没用啊,我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力,你不能说把我送出去就把我送出去,我也是大人了。”

“可监狱里很危险,万一你惹怒了什么人,我还来不及知道可能你就没命了,你让我怎么不担心?”

“担心我吗?”内马尔问,一边握住里奥的手,“真的吗?”

他的眼里闪着光,完全不在意里奥刚刚急躁和不满的态度,里奥不过提了一句“担心”,他就仿佛被告白了一样欣喜。

“你还没到需要堕落到在监狱中混日子的地步,”里奥说,“你不应该走这一步,尤其是因为我。”

“但我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怕,”内马尔说,“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我的决定就把我赶走。”

他说着,脸上还带着笑。里奥的怒气无可发泄,内马尔已经心情颇好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说最近几天自己在监狱的见闻。

在考虑父亲的出狱计划之外,里奥头疼地发现自己还要操心忽然出现的内马尔,他的安全,他的自由,还有迟早会伤了他的这场单恋。

 

*

为了内马尔的安全考虑,里奥让内马尔在自己身边转悠两天,好让其他人都看到内马尔是和他一起的,以避免有人招惹他。内马尔巴不得黏在里奥身上,他在早餐时坐在里奥和他父亲对面,在操场上闲逛时跟在里奥身边,在里奥和狱中重要人物说话时满足地等在一旁,欣喜地想象着自己在几年后如何呼风唤雨、和里奥如何如胶似漆。

借着在狱中的时间,里奥梳理着近几年发生的事,他特意打探了杀死埃尔莎·桑斯的朋友们的巴萨叛徒,原本他并没抱着希望,可却在打探之后无意间得知那些人中的大半都死了,他们分散着在异国被隐秘地杀死或失踪,被承诺的巨额财富也从地球上消失了。根据里奥得到的消息所看,他们确实得到了数量惊人的钱财,过了一段时间奢华生活,但最后所有人都与奢华告别了,连“生活”都没有了。

里奥继续打探下去,希望知道他们被什么人收买,但消息的来源只回复他没有人知道背后操纵一切的是谁,他们只知道他们所看到的事实,他们死去或失踪,财富不见踪影。

算是为了给埃尔莎的朋友们一个交代,里奥想拿出那些人确实死去的证据给埃尔莎,让她知道害了朋友们的凶手都已死了,但凶手们改名换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或其他大洲以诡异和残暴的方式死去,有的连全尸都没留下。

这倒麻烦,怎么对埃尔莎说呢?里奥想,空口无凭,简直像在诓骗她一样。

Nino的意外和这件事会有关联吗?同样是不知幕后主导的一件事,同样毁了他的生活,第二件直接夺走了爱人。

晚上睡觉前,里奥和父亲再次提起这件事。明知他们在狱中,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猜测,父亲还是愿意花时间和里奥讨论,并提出许多建议。

“你可以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豪尔赫说,“把所有不明白的事都联系到一起,把所有有关的人也联系进来。”

“有关的人太多了,”里奥说,“和桑斯结仇的数不胜数,我把和巴萨结仇的都算上了,目前还是没进展。”

“你把自己家人算上了吗?”豪尔赫问。

父亲只是这样一说,里奥打了个寒颤。

“不能做这种假设,我们不能怀疑自己人,”里奥说,“而且无论巴萨还是桑斯的人,都没有理由对南多下手啊。”

“你可以不去设想他们是凶手,”豪尔赫说,“暂时推测有人被迫卷了进来,被威胁,被强迫,有苦衷而迫不得已,你要考虑到每个方面,暂时怀疑自己人是为了找出真相,不能盲目排除。”

里奥想了想,父亲的提议确实只得参考,他开始了艰难的“怀疑自己人”设想。

*

几天后的中午,里奥收到了伊维塔和洛伦索的来信。他没想到两个孩子还有耐心做这些,接到信时惊喜万分,立刻拆开了,一边读给父亲听。

“他抱怨我太久没回家呢,”里奥笑道,读着信上的话:“‘你再不回来就要不认识我了,因为我现在越长越好看了(我不想这么写,伊维塔要我这么说的,我觉得我还是长原来的那样子,但伊维塔剪了头发,更漂亮了,每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我都要被她的金发晃得眼睛生疼)’。”

里奥和父亲都笑了,里奥摸了摸信封,从里面拽出另一张纸,他翻过来,惊讶说道:“他们竟然还寄了照片啊!真怕我忘了他们吗?”

里奥把照片递给父亲,自己继续读信上的话,果然,在信纸最下面写了一行“PS:为了防止你真的忘了我们,我和伊维塔拍了照片,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美貌无双(这句话也是伊维塔板着脸让我加上去的,我都要哭了)。”

这句话又逗笑了里奥,他几乎可以看到姐弟俩写信的样子,洛伦索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伊维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板着脸加上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让洛伦索为难不已。

两人一同看着照片,姐弟两人坐在花园中的草地上,阳光正好,伊维塔看向一旁,洛伦索对着镜头笑得正甜。

“长得真好看。”父亲说。

看着两个孩子,里奥笑了。洛伦索脸上还带着最后一点婴儿肥,笑得时候露出浅浅的酒窝,嘴唇仍像个孩子般,肉嘟嘟的,小时候他头上软软的棕色卷发卷得特别过火,现在长大了,头发也不再卷的那么夸张,柔顺地打着卷,弧度并不大。而伊维塔更像妈妈,发色浅淡,眉眼很冷,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并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类型。

“说句公道话,加维诺其实更好看,”里奥说,照片上没有加维诺,里奥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桑斯家这一代的孩子里他长得最漂亮了。”

“我听说他生病了,是吗?”父亲问。

里奥点点头:“前两年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反而严重了,情况一直不好,恢复得特别慢。”

“有人能一直照料就好了。”父亲说。

“这几年埃尔莎对他比原来好多了,”里奥说,“去哪儿都带着,拉莫斯也对他很好,虽说他现在不常在家,一直呆在马德里不回来,以前他回家来看加维诺的时候更多呢,现在生意忙,他……”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里奥的语速忽然慢了。

父亲注意到他表情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里奥摇摇头,他无暇分心答话,那丝细线在他脑海中串联着,他唯恐一个字、或者一个动作都会让那根线崩断。

Nino出事时拉莫斯在家,之后的一切也都是他负责:尸检、现场的勘察、各种证物的化验、家中的其他安排……孩子们被他第一时间送出葡萄园保护起来……

里奥摇摇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孩子们,只是忽然觉得这件事也有关联。

Nino是他的朋友,按照他的脾气,他应该怒火中烧地为他复仇,就像埃尔莎那样,几近疯狂地与世界为敌,但他并没有……Nino是他的朋友,他却在处理好各种事后动身去了马德里,以至于当时想要和他确认更多Nino出事时的信息都拖了很久。

“拉莫斯……”里奥低声念道。

“他怎么了?”父亲问。

“他……”里奥开口,知道拉莫斯不可能是凶手,但是……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

当晚内马尔又欢天喜地地来找里奥,里奥陷入沉思中,内马尔讨了个没趣,干脆转移目标和里奥的父亲东拉西扯,老人脾气好,喜欢内马尔有活力又爱说爱笑的样子,和他聊得很开心。

里奥一夜未睡,他和众人一样,所得知的都是“加维诺在去了医院后不适应,病情忽然严重了许多”,可加维诺是去了医院之后才病情严重的吗?会不会在那之前、也就是Nino出事时他的病情就忽然恶化了呢?会不会他见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所以受到惊吓后病情才严重的?

在监狱中无法得知真相。里奥必须尽快出狱、尽快和拉莫斯见面。

父亲出狱一事已经安排妥当,如果没问题,四个月后他就自由了。里奥已经在这里住够了,他需要离开。

*

处理好了父亲的事,并结交了举足轻重的生意伙伴后,里奥通过巴萨与桑斯办好了出狱手续。出狱的前一天,内马尔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酒,拉着里奥去楼后喝酒。里奥本不想同意,耐不住内马尔一直央求,就和他去了。

“明天你就出狱了,说不定这是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在监狱里喝酒呢。”

“在监狱里有什么好的。”里奥随口答道,心中还想着拉莫斯对于Nino的事到底隐瞒了多少。

“说不定以后想起来也是很特别的回忆呢。”内马尔说。里奥点点头,没回答,接过他递来的酒瓶喝了一大口,内马尔看着他喝酒的样子默不作声地笑,心想着等到他们在一起后,会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单独喝酒是在监狱这样的地方,到时候他们会大笑,会回忆那时夜晚的燥热和两人不尴不尬的对话,到了那时,现在的沉默和尴尬也都会变得甜蜜。

里奥点点头,由着内马尔倒了更多的酒。内马尔说了很多,里奥随口应着,他实在不能抽离思绪去想Nino之外的事。拉莫斯知道什么,而他因为里奥和众人所不知道的原因竟然将这真相隐瞒了下来。

他脑中被思绪填满,没注意自己越喝越多,最后终于晕沉地靠在墙上睡着了。

他不能思考,不应该思考。他爱着的人们不会恶意伤害别人,当然也不会伤害家人。拉莫斯不是他的家人,现在同为桑斯的一员,却和他的家人无异……他不会故意做出任何事……可仔细想来,他的举止实在反常……

“里奥?”内马尔贴到他耳畔叫道。

里奥没回答。他醉了,推开折磨他的思绪,他依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内马尔在他身边呆坐着。他看着手中的酒瓶,仰头喝掉最后几滴后继而用力晃了几下,但已经不再有酒水滴出来了。

他应该知道答案。内马尔抬头望着星空。他在骗自己。他早知道答案了。里奥·梅西不会喜欢自己,他的爱情已和瓶中的酒一样流光了,没给他留下点滴,也不为其他人存留。

他焦躁着,也痛苦着。他低着头,沉重地为自己不会开始、没有结果的恋情哀悼。他摸出几天前得来的一个打火机,点燃脚边几片枯黄的叶子。失了生命的草叶在短暂的几秒钟燃烧、散发着苦涩焦灼的味道,内马尔看着,眼见它们烧成了星星点点的灰烬,散在干裂的土地上。

扔下打火机,他闭上眼向里奥贴过去,酒瓶翻到在地上,沉闷的声响惊走了树上的鸟。内马尔环住里奥,轻吻着他的嘴唇。

里奥从昏沉中缓慢抽离。似乎有人在吻着自己,但那感觉过于遥远,如同在深海之下、在光亮无法穿过的苦涩海水中去看天空一般,他的意识如一舟沉了的船,以电影慢镜头的模样从海平面上落下,落到他身旁。

确实有人在吻他。一旦身体确认了这一信息,里奥立刻抗拒起来,他皱着眉,用手去推对方,一面别过头去,但他醉着,力气不大,对方也一直追着吻过来。

这不是Nino。他皱着眉,在意识混沌时无力地抗拒着。他不喜欢,他不喜欢,这不是Nino。

待里奥终于清醒过来时,还未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他就用力将对方退了出去。

“你……”他睁开眼,看见内马尔。

“我喜欢你。”内马尔说。

失了温度的灰烬被风带走。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里奥感觉头痛欲裂。酒精让他晕沉,亲吻让他惊讶和愤怒。你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意愿,里奥想。但眼下他不想说教,恼怒太多,他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我现在没有和谁约会的打算,”里奥说,“也不想和任何人亲近。如果你的行为涉及到我,至少要提前告诉我。再有下一次,我就没办法把你当成朋友看待了。”

内马尔看着他,微笑着,眼中几乎要浮现泪光了。他在笑自己,莫名地不知道在笑自己什么。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为什么会由着自己的生活因为一场没有希望的单恋变成这幅样子。他值得快乐、幸福、满足和安乐不是吗?他值得这一切、配得上这一切,为什么却丢了这一切?

里奥不忍去看他的表情,转头说道:“你等得够久了……太久了,你不该再花时间在我身上了。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去和真正喜欢你的人约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内马尔摇头。

“他去世两年了,而我在五年前就告诉过你我喜欢你……时间确实够久了,已经久到你应该接受我了不是吗?”

里奥摇头,疲乏又厌倦。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再这样耽搁下去,你会毁了自己。你需要有正常的生活,不是好多年都耽误在一个没希望的人身上。”

他们沉默着,里奥不想开口,内马尔也不说话。过了几分钟,里奥不想再尴尬下去,起身要走,被内马尔一把拽住手腕。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内马尔问,不等里奥回答,就说道:“我在想,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两三个月,时间到了,你确实不想继续的话,我们再分开,你不能连一个让我努力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不给你机会?”里奥问,“如果我不喜欢你还勉强同意你的要求,这是对你的不尊重还是对我的不尊重?我们两个谁的感情是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东西?”

“你这样太不近人情了。”内马尔喃喃说道。

“总比骗了你或拖着你要好。”里奥说,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后离开了。

哪怕有一点,里奥想,哪怕自己有一点对内马尔动了心,他都会同意交往试试看的建议,甚至哪怕对他抱有一分温柔他都会愿意尝试,因为多年前Nino也是这样接纳了自己走进他的世界,但不同的是,里奥并不知道在开始时他对托雷斯来说就是特别的,而如今里奥对内马尔并没有类似的感觉。他在爱情上的感觉死去了太多,未死去的点点微光埋藏在深海中飘荡,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

里奥离开了。内马尔仍坐在原地。他垂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着,仍保持着里奥抽出手腕时的姿态。

他手中只有风。

*

第二天中午时里奥收拾好东西,与父亲道别,父亲的朋友也来送他,还送了他一个用石头做工具磨出来的木头珠子,里奥欣喜地接受了。很快,狱警来叫他,里奥在离开时特意环顾四周看了看,内马尔一直没出现,想必是故意赌气不来见他。

里奥再度和父亲道别,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然后随同狱警走出监狱。

办好手续后,里奥被告知他的朋友在外面等他,迈出这道门,再走过一条宽阔的林荫路就是监狱的大门了。狱警带里奥向外走时正巧两辆车开进来,挡住了路,两人只能靠着栅栏边向前走,走了十几步时,里奥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力道之大让他吃痛地皱了眉,向左看去,栏杆后面一个老人紧盯着他。那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似乎至少有七十岁了,或者是他看上去衰老太过,脸上的伤疤、皱纹和晒伤将衰老与苦痛清楚地写在他脸上,里奥一时被岁月无可逆转的摧残力量震慑,竟忘了该做出反应。

“你会宽恕我们吗?”他沙哑着嗓子问,急迫,咬牙切齿,字字清晰,唯恐里奥听不懂。

他攥疼了里奥的手腕,里奥想要挣脱,却被老人更狠地用手掌钳制住。

“放过我们。”老人重复道,声音低沉有力,仿佛命令,确实在无望地乞求,眼中尽是狂乱的偏执。

里奥知道对方认错人了,只急于脱身,用尽力气想把手抽出来。

“放过我们,放过我们……”老人不断说着,里奥莫名地慌张起来,心想老人大概病了,精神不好。他用力掰开对方的手指,迈着大步追上刚刚的狱警离开了。

“怎么了?”等他跟上后,狱警问道。

“刚才被一个人忽然拉住了。”里奥说。

“被谁啊?”对方问。

里奥摇头:“不知道,一个上年纪的人,可能生病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在这里关得时间长了,憋出病了也不奇怪。”狱警答道。

他们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狱警将他送出大门,在外面等待的苏亚雷斯接过里奥手中的行装。

*

拉莫斯回到桑斯已经有六天了,这几天他无事可做,花了很多时间陪加维诺。但漫长的六天中,加维诺只有过一次回应了他的答话,只在几十秒的短暂瞬间里恢复了思绪,继而就又坠落进自己的世界中了。

“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拉莫斯说,“我和皮拉尔要结婚了,你很喜欢她,还记得吗?”

他问,拿出手机给加维诺看照片,加维诺病情严重前,拉莫斯偶尔会和皮拉尔带加维诺出去玩儿,给他买冰激凌,陪他逛街,为他买下许许多多的拼图和颜料,那时加维诺虽然病着,却还能和人正常交流,他爱笑,皮拉尔神色惋惜,说这是她见过最接近天使的一个孩子。

“他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皮拉尔看着加维诺的背影问。

我不知道。

加维诺摆弄着手中的拼图,如今他已不大会拼了,只是常放在手里把玩着。看着照片,加维诺不明所以,转过头去发呆了。

照片上的加维诺坐在桌子后,被拉莫斯和皮拉尔夹在中间搂着,露出羞怯的笑容,邻桌的人们都在转头看他。

原本他病了,和人交流总是紧张、偶尔会有失常的举动,那时为此认为世界对他不公平;现在他病情严重,连交流都成问题,却开始想哪怕让他变回之前的样子也好。

拉莫斯忍着不去叹气。过了一会儿,加维诺累了,拉莫斯帮他换好睡衣,加维诺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很快睡着了。

拉莫斯坐在床边看着他。眼见他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自己心生忧虑。加维诺从未做错任何事,却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拉莫斯推迟着和皮拉尔的婚姻,他惧怕所爱之人遭受悲剧,惧怕有一天他的孩子也会无端被卷进灾祸。

这场玩笑太残酷了。拉莫斯想。他在惊吓、悲痛和打击后精神失常还不够吗?还要让他被人诱骗、欺辱、利用……

总有一些时刻会让最虔诚的信徒也会怀疑信仰。你无法解释为什么神安排了这一切,为什么事情要这样发生,你或任何人究竟要从这些经历中学到什么。

“不是你的错,”拉莫斯对着加维诺的睡颜低语道,“不是你的错……求你赶快好起来。”

评论(3)
热度(22)

© 水煮铃铛 | Powered by LOFTER